很多人都誤會了Libra。
Facebook公布《Libra白皮書》后,馬上有朋友問我Libra會不會對中國支付清算市場和金融安全構成威脅?網上盛傳的“Libra會助長美國貨幣霸權和數字霸權”的論調是不是靠譜?
我的初步觀點是,Libra短期內不會威脅到中國支付清算市場,也不存在所謂的“霸權陰謀”。
Libra在本質上,是一次“貨幣流通”和“賬戶體系”的技術革新,它并不是針對某種政權或某種貨幣的“扶持”或“打壓”,所有認為這是一場政治博弈的觀點,我覺得都是想多了。
Libra立志“讓全球用戶都能享受金融服務,讓全球用戶都能自由兌換他們想要的貨幣,避免因政府濫發貨幣而遭受通貨膨脹和貨幣貶值”的終極目標并不是新生事物,其實早在20年前就有了。
1998年,網絡支付鼻祖“paypal”誕生,其成立的終極目標,就是要改變這個世界的不公,讓世界人民不再被政府用通貨膨脹惡意掠奪手中的財富,立志創建全球自由貨幣轉移和兌換系統。(《支付戰爭》有詳細闡述)
可以說,Libra,其實就是“paypal+facebook”,是“互聯網全球化”和“社交通訊全球化”的必然產物,并不值得“驚嘆”。
如果硬要跟國內的支付服務類比,拋開支付介質、清算網絡不談,單純看應用場景和表現形式,其實有點像“財付通+微信”,即微信支付。當然,就全球化而言,后者顯然還有很大差距,造成差距的原因,一方面是各國監管的尺度不一,另一方面是微信的全球化步伐還有待加快。
所以,Libra更多的是一次商業創新和金融技術革命,并不包含“政治企圖”。至于會不會助推“貨幣霸權”和“數字霸權”,我覺得主要取決于一國政府的貨幣政策是否“良性”,以及互聯網、大數據技術的發展程度,跟是否存在Libra沒有直接關系。
近日,媒體報道,Libra項目被美國眾議院金融服務委員會發函叫停,金融服務委員會認為Libra和Calibra錢包可能會對以瑞士為中心的一個全球金融體系產生幫助,但是該金融體系可能會引發嚴重的侵犯隱私、洗錢交易和貨幣政策問題。
美國國會叫停Libra,我認為根本原因在于Libra脫離了以“銀行賬戶”為基礎的全球支付清算體系、監管體系和貨幣政策理論體系,監管部門顯然還沒有做好“銀行賬戶監管和貨幣政策制定依據全面失效”的技術和理論準備。
Libra使貨幣流通完全脫離了“銀行賬戶”,將導致貨幣政策制定的數據和理論基礎面臨巨大挑戰。
一直以來,“銀行賬戶”都是一國政府制定貨幣政策、進行金融監管的根基,如果沒有“銀行賬戶”,貨幣政策制定、支付清算網絡運行、金融監管等工作都將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貨幣政策的三大工具包括存款準備金率、貼現率和公開市場操作。存款準備金率是重中之重。
存款準備金率,是金融機構按規定向央行繳納的存款準備金占其存款總額的比率。
央行調高或調低存款準備金率,將對商業銀行的存款和貸款規模構成直接影響。比如,當存款準備金率為7%時,商業銀行每吸收100萬元存款,就要向央行繳存7萬元的存款準備金,根據“貨幣乘數”原理,能用于發放貸款的資金就為93萬元。倘若將存款準備金率提高到7.5%,那么商業銀行每吸收100萬元存款,就要向央行繳存7.5萬元的存款準備金,金融機構的可貸資金將減少到92.5萬元。
一般情況下,當央行認為經濟過熱,需要降溫時,就會提升存款準備金率,收緊貨幣政策;反之,則降低存款準備金率,放寬貨幣政策。
銀行存款、貸款規模和資金流向,是目前各國央行制定貨幣政策、調控“存款準備金率”的基礎,而統計存貸款規模、監測資金流向,都必須依托“銀行賬戶”實現。
沒有“銀行賬戶”,或“銀行賬戶”中沒有資產,將導致貨幣政策就無從制定,金融安全也就難以保障。
無論在國內還是在國外,當前主流的移動支付方式,如微信、支付寶和paypal,都是以“銀行賬戶”為必要媒介,用戶和商戶都需要綁定銀行卡(借記卡或信用卡)才能走通完整的支付鏈路,交易資金的來源和最終去處,也必然是“銀行賬戶”。
也許你要抬杠,說支付機構的支付賬戶之間也可以用余額交易,并非一定要提現到銀行賬戶。但是,從實際情況來看,支付賬戶目前并不具有理財生息的功能,且入金和出金能力遠低于“銀行賬戶”,用戶在支付賬戶中沉淀資金的意愿和金額要遠遠低于“銀行賬戶”和基金、股票賬戶。
所以,目前還沒有哪一家支付機構可以脫離“銀行賬戶”,實現支付賬戶體系內的“閉環”交易,絕大部分交易資金都必然“從銀行賬戶來,到銀行賬戶去”。
然而,Libra卻改變甚至顛覆了這一切,用戶兌換到Libra加密幣后,不再需要“銀行賬戶”,而是直接在Calibra錢包中使用Libra加密幣支付,而且《Libra白皮書》并未就加密幣如何兌換當地貨幣,是否需要用“銀行賬戶”承接當地貨幣等進行描述,似乎壓根就不準備讓用戶將Calibra錢包的“余額”換回當地貨幣。
如果使用Calibra錢包的用戶越來越多,將最終導致當地“銀行賬戶”的存款和資金流動逐漸減少,整個國家的“銀行賬戶”體系和支付清算系統將被逐漸“架空”。
同時,對于央行而言,Calibra錢包完全是一個“黑箱子”,里面有多少貨幣儲備、貨幣流向如何,完全未知,原先那套制定貨幣政策、從事金融監管的技術體系很可能失效。
所以,我認為美國當局叫停Libra項目,更多的是因為這個“新鮮事物”給監管部門帶來了巨大的“失控感”,這才是根本原因。
中國央行監管非銀行支付機構的經驗,值得美國當局學習和借鑒。
所謂“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移動支付越發達的國家,其監管水平和經驗也必然越先進。
就移動支付而言,中國無疑是世界領先的。美國雖然各項技術都牛逼,但唯獨支付方式依然停留在銀行卡時代??陀^來講,如果美國當局要實現對Libra和Calibra錢包的有效監管,中國央行的以下幾點作法,值得美國當局借鑒:
1、 客戶備付金集中繳存,監測貨幣資金體量和流向。
2019年1月14日,在中國央行的推動下,全國非銀行支付機構實現了客戶備付金集中繳存。
簡單講,就是非銀行支付機構要去央行開立一個備付金存管專戶,客戶交易資金全部要從這個專戶進出,使得央行可以對支付機構客戶備付金體量和流向進行全程監測,不至于因為“銀行賬戶”資金被“支付賬戶”分流而影響央行職能的妥善履行。
雖然這個方法也有一定弊端,比如繳存在央行專戶的客戶備付金不具有貨幣乘數的能力,不能創造貨幣等,但這對于央行貨幣政策的制定和執行不會有太大的實質性影響。
Libra雖然用的是類似于“貨幣儲備”的概念,拋開法律屬性不談,單就功能上看,其實與中國支付機構的客戶備付金沒有本質區別,Libra的貨幣儲備賬戶,其實就是一個客戶備付金總賬戶。
美國當局只要規定Libra的貨幣儲備必須集中存管在監管部門指定的賬戶且必須使用監管部門指定的清算系統劃轉貨幣儲備,從而實現對“儲備貨幣”體量和流向的全程監測,即能很好地解決Libra分流“銀行賬戶”資金,使得貨幣政策制定面臨挑戰的問題。
2、 限制Calibra錢包賬戶的基礎功能和交易額度,維護銀行賬戶的主體地位。
中國央行早在2016年就對非銀行支付機構的支付賬戶功能、交易額度做了嚴格限制,比如規定支付賬戶只能用于小額便民支付,不得用于透資、理財等金融業務,若用戶需要透資,則需要綁定信用卡或其他貸款渠道,交易資金必須從“銀行賬戶”進出;若用戶需要理財,則需另行開通基金、股票賬戶,資金也必須從基金和證券公司在銀行開立的資金存管專戶進出等等。這就嚴格限制了支付賬戶的資金體量和使用場景,保證“銀行賬戶”的主體地位。
只要美國當局對Calibra錢包賬戶的功能、交易額度進行嚴格限制,保證“銀行賬戶”的主體地位,就能在現有監管科技水平下,有效解決“失控”的難題。
當然,我并不是認為“限制支付賬戶功能和交易額度,以此維護銀行賬戶主體地位”是合理的監管方向,但單純從防止Calibra錢包賬戶迅速擴張、給監管部門留足時間完善監管科技的目的來看,無疑是可選方案之一。
3、 清算網絡向監管部門透明化,加強反洗錢和用戶隱私保護審查。
中國央行在2017年底推行“斷直連”政策,要求非銀行支付機構和銀行間的支付清算交易必須通過央行認可的清算組織(銀聯和網聯)開展,這其實就是要求非銀行支付機構的支付清算網絡和交易數據向央行“透明化”,避免支付機構清算網絡成為“黑箱子”,架空央行支付清算監控體系。
美國當局也可以要求Libra的清算網絡向監管部門“透明化”,比如必須通過某個指定的清算系統進行Libra交易數據上報等,同時加強對Libra和Calibra賬戶體系的反洗錢審查和用戶隱私保護審查,進而解決打擊洗錢等犯罪活動和保護用戶隱私的問題。
Libra被叫停是暫時的,上線是必然的,因為“貨幣數字化”和“銀行賬戶邊緣化”是大勢所趨。
我說美國可以借鑒中國經驗,本意并不是說中國監管部門對非銀行支付機構的監管手段多么科學、多么合理,而是想說美國當局要實現對Libra的有效監管,并不需要多高的技術門檻,想明白一套行之有效的監管方式,其實并不難,也不會需要多長時間。
而觀察微信、支付寶的發展軌跡,我們可以發現,“貨幣數字化”和“銀行賬戶邊緣化”已是大勢所趨,無論當局多么努力地維護“銀行賬戶”的主體地位,打壓支付賬戶的發展,最終不過是幫“銀行賬戶”續命而已。
為什么?因為傳統銀行百年來的思維方式和經營理念根本無法滿足移動互聯網的發展需要,無論他們怎么模仿互聯網企業,最終也是東施效顰,賬戶被取代只是時間問題。
Libra顯然看到了這個趨勢,并決定順勢而為。
同時,Libra為了實現上線目標,也必然會跟監管部門達成妥協和共識。所以,被叫停很可能只是暫時的,待資金存管、交易透明、用戶隱私保護等關鍵問題達成共識后,最終還是會上線。
Libra上線后,中國支付清算市場和人民幣國際地位會受到沖擊嗎?
先說國內市場,只要監管部門不允許Libra進入國內(大概率是這樣),那不太可能沖擊到國內支付清算市場。
但人民幣的國際地位能否保住就不好說了。
原因就是本文開頭說的,Libra使得貨幣流通和兌換脫離了“銀行賬戶”體系,而我國目前對人民幣國際地位的維護,一定程度上靠央行嚴格的“外匯管制”實現,而“外匯管制”依然是以“銀行賬戶”為基礎的,一旦用戶將人民幣兌換成Libra加密幣,就等于換匯和外幣流通活動完全脫離了央行的管制范圍,人民幣的國際地位也很可能受到強勢貨幣的沖擊。
中國應當如何應對?
有人說,應對Libra和美帝的“野心”,中國央行應該盡快推出自己的數字貨幣,助力人民幣國際化。
我覺得很可笑。
第一,Libra可能沖擊的,是人民幣的國際地位。但是,從根本上決定人民幣國際地位的,必然是中國的綜合國力和政府信用,只要綜合國力和政府信用有保障,人民幣的國際地位就有保障,跟有沒有“數字貨幣”無關。
第二,如果中國央行真的推行數字貨幣,只會成為間接助推Libra的幫手。因為推行數字貨幣,意味著必然要推行全新的貨幣發行、流通和支付清算網絡和技術標準,這大概率會將當前國內順暢運行的移動支付清算網絡推倒重建,導致這幾年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市場格局、產品和服務能力被打回原點,同時還可能會挑起支付機構、清算組織和商業銀行間的惡性競爭,加劇中國支付市場內耗,最終導致中國在全球移動支付的領先地位蕩然無存,被Libra反超。
所以,Libra應該會很樂意看到中國央行推行數字貨幣。
正確的做法
1、 看清和接受“銀行賬戶邊緣化”的大趨勢,承認“支付賬戶”的積極作用,賦予其類似于“銀行賬戶”的功能和創新空間,同時提高監管部門對“支付賬戶”的監測和管控水平,積極為“支付賬戶”對抗“Calibra錢包賬戶”進行政策和技術上的提前布局。
如果繼續指望用“銀行賬戶”或“數字貨幣賬戶”對抗“Calibra錢包賬戶”,那只能是螳臂當車。
2、 允許外國人使用國內支付賬戶綁定外卡,并用支付賬戶實現外匯兌換人民幣,為外國人使用支付賬戶相關服務打開政策空間,讓更多的外國人使用中國“支付賬戶”,繼而對抗“Calibra錢包賬戶”,同時允許外國人直接使用支付賬戶將外幣兌換成人民幣,助力人民幣國際化。
以上兩點,是目前最行之有效的辦法,但首先需要監管部門改變對非銀行支付機構和支付賬戶的“傲慢與偏見”。
遺憾的是,這真的很難。
責任編輯:陳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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