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07年3月第一家村鎮銀行在四川省儀隴縣成立以來，14年間，村鎮銀行遍地開花，蓬勃發展。截至2020年9月末，全國共組建村鎮銀行1641家，已覆蓋全國31個省份的1306個縣（市、旗），中西部占比65.8%，縣域覆蓋率71.2%。

隨著機構數量有序增加、區域布局不斷優化，在發展中，村鎮銀行逐步探索出一條服務“三農”和小微的普惠金融發展之路，成為農村金融服務的新生力量。從各項指標來看，村鎮銀行整體經營穩健，支農支小作用持續發揮。銀保監會數據顯示，村鎮銀行農戶和小微企業貸款占比保持在90%以上，單戶500萬元以下貸款占比85%，戶均貸款30.5萬元，資本充足率15.7%。據統計，截至2019年底，村鎮銀行資產及負債總額分別為1.7萬億元、1.5萬億元，不良貸款率3.7%。

不過，由于規模小、盈利能力弱，且經營管理、公司治理等方面較為落后，部分村鎮銀行在快速發展中累積的風險隱患已引起監管層重視。1月5日，銀保監會發布《關于進一步推動村鎮銀行化解風險改革重組有關事項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支持主發起行向村鎮銀行補充資本以及協助處置不良貸款，適度有序推進村鎮銀行改革重組，支持引進合格戰略投資者幫助收購和增資并強化對主發起行的激勵約束等。

面對日益激烈的競爭壓力和日趨規范的監管，未來村鎮銀行走向何處？在采訪中，多位銀行業人士和專家給出較為一致的答案，即立足支農支小定位，發揮差異化優勢，趨向于集約化、規?；芾?。

經營備受挑戰

自2006年啟動試點工作以來，從部分試點到擴大試點再到2011年以后的批量設立，14年培育發展，村鎮銀行目前已成為機構數量最多、單體規模最小、服務客戶最基層、支農支小特色最突出的“微小銀行”。作為扎根縣域地區重要的法人銀行機構，村鎮銀行完善了我國多層次、廣覆蓋、有差異的金融組織體系，激活了農村金融市場。

在快速發展過程中，一大批經營穩健、特色鮮明、業績優良的優秀村鎮銀行不斷涌現。如浙江村鎮銀行經營發展指標靠前，主要監管指標整體良好，不良率一直保持在較低水平，2020年不良率僅為1.04%。泰隆村鎮銀行就是一個典型，自2010年以來，泰隆銀行作為主發起行共發起設立了13家泰隆村鎮銀行，分布在浙江、湖北、福建、廣東、河南、陜西6省份，目前下轄31家支行。截至2020年末，13家泰隆村鎮銀行的各項經營指標均符合監管要求；服務貸款客戶近3萬戶，戶均貸款不到30萬元；平均資本充足率16.22%；平均不良貸款率0.43%。

記者發現，這些脫穎而出的村鎮銀行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即不追求規模上的盲目擴張，而是力求提升產品和服務質量。不過，“小而美”的愿景并不是總能實現。隨著村鎮銀行的發展，一些不足和問題逐步顯現，如產品和服務能力單一、資金成本高，特別是一小部分村鎮銀行經營管理問題較多，發展停滯不前，長年處于虧損狀態。

事實上，不少村鎮銀行經營發展面臨的困境與其支農支小、服務縣域的定位不無關系。設立村鎮銀行初衷是解決農村地區金融服務空白、服務不充分問題，因而村鎮銀行一般只能在所在縣域轄內設立分支機構，不得跨經營區域辦理授信、發放貸款、開展票據承兌和貼現，并且當年新增可貸資金應主要用于當地信貸投放，貸款主要投向縣域農戶、社區居民與小微企業等。

招聯金融首席研究員董希淼表示，村鎮銀行普遍規模小，平均負債總額不足10億元，產品創新能力弱，單體運營成本高。在成立初期，主要依賴主發起行支持。由于品牌影響力弱，往往面臨較大的攬儲壓力，資金成本比較高。

“在我國金融生態中，村鎮銀行處于比較特殊的位置。一方面，村鎮銀行成立是為了響應國家支農支小、鄉村振興等戰略，帶有政策性屬性；另一方面，村鎮銀行屬于商業銀行，帶有商業性質，但同時經營業務、區域范圍又受到嚴格管控，生存較為艱難。一些近幾年才成立、尚處于發展初級階段的村鎮銀行更是如此，風險比較大?！遍L興聯合村鎮銀行行長俞進華對《金融時報》記者說。

另外，主發起人制度是村鎮銀行培育中的一項創新性制度安排，一定程度上決定著村鎮銀行的“基因”，其能否給予“真金白銀”的支持，關乎村鎮銀行后續發展走向?！耙话銇碚f主發起行支農支小做得好，村鎮銀行發展就會好些。批量發起的比僅發起少量的做得好。像臺州銀行、泰隆銀行和浙江農商行等發起成立的銀行做得就比較好?！睎|部地區監管部門有關人士告訴《金融時報》記者，村鎮銀行要發展好，離不開主發起行的大力支持。

在采訪中，浙江景寧銀座村鎮銀行行長周俊杰也坦言，村鎮銀行設立之初成本開支非常大?！般y座系”村鎮銀行能夠盈利，離不開主發起行，也就是臺州銀行在產品設計、隊伍建設、信息科技等方面的大力支持，并繼承了臺州銀行在服務小微領域先進的理念和豐富的經驗。

截至2019年末，4家大型商業銀行累計設立村鎮銀行139家，6家股份制銀行設立村鎮銀行69家，95家城商行在215個市發起設立村鎮銀行463家，175家農商銀行在271個市發起設立村鎮銀行935家。銀保監會數據顯示，截至2019年9月，有68%的村鎮銀行移植了主發起行的支農支小信貸技術，70%的村鎮銀行核心業務系統由主發起行提供，90%的村鎮銀行依托主發起行開展內部審計，所有村鎮銀行均與主發起行簽訂了流動性支持協議。

不過，在發起行未做合理規劃就盲目成立，也是部分村鎮銀行經營不善的“先天因素”。董希淼表示，短短十幾年間，村鎮銀行數量已經超過農商行，有些甚至存在偏離農村金融市場實際需求的問題。另外，部分銀行在政策鼓勵下發起設立一批村鎮銀行，但未經深入調研和系統論證，后續管理跟不上。

盈利更趨分化

資金成本高、攬儲壓力大、息差變薄是整個銀行業都面臨的發展問題，村鎮銀行也不例外。尤其是在疫情影響下，盈利增速下降已成事實。同時，村鎮銀行盈利能力分化比較嚴重，有一部分村鎮銀行掙扎在生存線上，有的甚至出現了逐年虧損，尤其是西部等欠發達地區的村鎮銀行面臨很大的生存壓力；而有一部分銀行雖已經實現盈利，但業務范圍有待擴展。

在業內，有一種說法是“1/3盈利、1/3持平、1/3虧損”。泰隆銀行村鎮銀行管理部總經理趙生仙表示，這較為準確地概括了村鎮銀行的盈利現狀。村鎮銀行虧損主要是兩大原因，一是偏離市場定位、資產質量沒控制好；二是小微商業模式是“慢活細活”，前期可能會出現虧損，發起行需要“靜待花開”。就13家泰隆村鎮銀行而言，因發起時間不一，盈利狀況也有所不同。據了解，2011年開業的浙江慶元和湖北大冶泰隆村鎮銀行，ROE保持在18%以上，已完全走上良性發展軌道；2018年開業的泰隆村鎮銀行剛開始盈利。

村鎮銀行盈利壓力力大，主要是面臨競爭激烈、品牌知名度低、資金成本高等幾方面問題。

“我們行所在的長興縣，一個縣就有20多家銀行?！碧崞鸶偁帀毫?，俞進華深有感觸。他表示，大型銀行紛紛下沉服務、加大支農支小力度，村鎮銀行經營生存空間變小。疫情防控期間，尤其是去年二季度，客戶信貸需求下降，同時在政策號召下，銀行主動讓利，壓降貸款價格，盈利受到一定影響。

趙生仙也提到了激烈競爭給村鎮銀行發展帶來的壓力。近年來，農商行、城商行，甚至農行、郵儲銀行等大型銀行，各類金融機構加速布局農村，下沉金融服務，給村鎮銀行帶來更多競爭壓力。在縣域，農商行歷史悠久、網點多、認知度高，存貸款市場份額平均在30%至60%?！稗r商行在縣域金融市場的地位舉足輕重，村鎮銀行要想與農商行競爭是很難的，必須接受事實、正視差距，找準自身定位，爭取三分天下有其一?！彼硎?。

當地經濟情況、疫情因素也影響著村鎮銀行盈利表現。某東部地區村鎮銀行負責人告訴《金融時報》記者，該行所在縣經濟較為薄弱，前幾年剛剛脫貧。當地經濟較大程度上影響了村鎮銀行的發展。受疫情沖擊以及主動調整貸款結構，該行貸款規模下降，疊加主動減費讓利等因素，2020年全年，該行實現凈利潤較2019年有較大幅度下滑。同時，不良貸款面臨上升壓力，但通過加大核銷、不良清收力度，總體不良率和不良貸款額實現了“雙降”。

村鎮銀行基本上是做存貸業務，主要靠賺取息差盈利。當息差利潤不斷變薄之后，村鎮銀行又該怎么做？強化錯位優勢，不斷改進創新產品與服務方式，為農戶、社區居民和小微企業提供差異化、特色化的金融服務——業內人士給出了較為一致的答案。

“村鎮銀行的網點基本都布設在鄉鎮甚至行政村，更貼近農村、扎根基層，能夠充分掌握農戶、小微企業的信息，老百姓獲得金融服務的便捷性也更高。同時，由于銀行規模小、部門設置相對簡單，決策鏈條短、決策效率更高?！庇徇M華表示，村鎮銀行要以服務取勝，主動上門，縮短放款流程，提升貸款效率。要繼續立足支農支小定位，尋求差異化服務。

壓實防風險基礎

近年來，少數村鎮銀行受各種因素影響，風險水平快速上升，相關問題較為突出，嚴重影響和制約其可持續發展和金融服務能力。有金融監管人士表示，由于村鎮銀行單體規模較小、資金實力較弱，加之內部管理、風控水平不盡如人意，在與縣域其他法人機構（農商行、農合行、農信社）以及大中型銀行的競爭中，總體上處于弱勢，這是村鎮銀行風險逐步暴露的主要因素。在這一背景下，部分村鎮銀行已經從農村金融的新生力量劣變為區域金融風險的暴露點。

有觀點認為，村鎮銀行最大的風險是流動性風險。流動性風險與銀行聲譽風險交織在一起，一旦發生風險，村鎮銀行間必然會面臨“一損俱損”的連鎖反應。為防范流動性風險，目前所有村鎮銀行都與主發起行簽訂了流動性支持協議。主發起行作為村鎮銀行主要股東，必要時能夠起到流動性救助的作用。

此外，村鎮銀行還面臨著信用風險。董希淼提到，村鎮銀行服務對象非常下沉，村鎮銀行貸款客戶集中在小微企業、個體工商戶和農戶，普遍缺乏抵押擔保物，信貸風險相對較高，抗風險能力比較低。

周俊杰認為，村鎮銀行最大的風險在于信息不對稱，個體工商戶等主要貸款客戶群體財務體系不健全、信息不透明?！跋聭粽{查、眼見為實、自編報表、交叉檢驗”以及“三看三不看”（不看報表看原始、不看抵押看技能、不看公司治理看家庭治理）是臺州銀行多年來總結出的信貸技術和服務小微客戶的秘訣。該行發起的村鎮銀行依托于上述風控方法，以及“技防”和“人防”相結合的風險管控體系，有效防控信用風險。

記者獲悉，當前村鎮銀行多采用批量獲客、整村授信的方法，一方面提升獲客效率；另一方面解決信息不對稱問題，降低貸款信用風險。

“泰隆村鎮銀行的貸款中，90%都是信用貸款和擔保貸款?，F在泰隆正在推行‘人人可貸’項目，致力于打造‘村村都是泰隆村’的農村社區化經營模式。一個客戶經理負責管理鄰近的幾個村，要摸熟村民的家庭以及經濟情況，進行劣戶排汰，然后開展整村建檔、批量授信?！壁w生仙表示。

嚴格監管是壓實防風險基礎的重要舉措。銀保監會表示，將積極督促指導屬地監管部門按照“分類處置、一行一策”原則，壓實主發起行風險處置牽頭責任，采取多種手段，推進風險處置。結合推進村鎮銀行風險處置和改革重組中存在的困難問題以及近年的成功實踐，銀保監會制定出臺了前述《通知》。董希淼表示，根據《通知》，一是對一小部分不具備救助意義的村鎮銀行可以選擇直接關閉，退出村鎮銀行市場；二是可以將村鎮銀行改建為其他村鎮銀行的支行，也可以改建成主發起銀行的分支機構；三是在市場化、法治化的原則下，可以將村鎮銀行改建成大型銀行和股份制銀行的分支機構。兼并重組方式多樣靈活，實事求是，能夠更有效率地推進村鎮銀行重組改制。

《通知》還壓實主發起行責任，支持主發起行向村鎮銀行補充資本，對意愿不強的主發起行則推動其優進劣出。同時，《通知》采取激勵措施，引進地方企業、非銀行金融機構等合格戰略投資者開展收購和注資，參與化解風險。

規?；s化管理大勢所趨

“村鎮銀行面臨的困境是自身特點決定的，是客戶群決定的，是當下市場競爭越來越激烈決定的?！眹医鹑谂c發展實驗室副主任曾剛如此概括道。

當然，雖面臨一些問題，但村鎮銀行在支小支農領域的積極作用不可忽視，這也正是監管部門多年來一直培育發展村鎮銀行的原因所在。自2006年年底村鎮銀行試點以來，監管一直堅持“低門檻、嚴監管”的原則，不斷優化完善監管政策，在風險可控、商業可持續的前提下，為培育發展村鎮銀行作出諸多探索。例如，2018年1月，銀保監會印發《關于開展投資管理型村鎮銀行和“多縣一行”制村鎮銀行試點工作的通知》，開展投資管理型村鎮銀行試點工作，并試點設立“多縣一行”制村鎮銀行。

目前，“多縣一行”試點區域范圍嚴格界定為中西部和老少邊窮地區省內相鄰的縣或者市或者旗，單家法人所覆蓋的縣市旗數量一般不超過5個。2018年9月，銀保監會同意河北等15個省份開展首批試點。2019年4月，常熟農商行旗下的興福村鎮銀行獲準在海南省?？谑谢I建，同年9月正式開業，成為我國第一家投資管理型村鎮銀行。

近年來，部分外資銀行、小額貸款公司及其他民間資本紛紛進軍村鎮銀行。股權多元化體現了制度設計者和監管當局鼓勵更多民間資本參與發起設立村鎮銀行，提高農村地區金融服務水平和質量的良好初衷，但過于分散的股權以及大量民營資本和自然人股東的存在，也令村鎮銀行的日常管理和經營活動面臨一定挑戰。

提及村鎮銀行未來發展趨勢，業內人士表示，未來村鎮銀行會加速優勝劣汰。投資管理型銀行能夠更好集中資源，發揮集約化優勢，提升村鎮銀行的管理能力和整體抗風險能力，規?；?、集約化管理是大勢所趨。曾剛也認為，村鎮銀行十幾年的發展是一個探索過程，剛開始一些銀行希望通過村鎮銀行實現在國內網點方面的突破、業務的擴張，實踐過程中有的做得好、有的做得差?！霸谵r村金融領域比較優勢差的銀行逐步退出，做得好的銀行進一步擴大數量，這是正?，F象?！痹鴦傉f。

當然，現有制度設計存在的瓶頸也必須正視。業內期待監管部門能夠出臺差別化監管政策，為村鎮銀行減負?！按彐傘y行的發展是在政策的導向和商業可持續性之間尋求平衡，前者希望去彌補市場的空白，那風險客觀會高一些、利潤低一些，一定程度上就會影響可持續性，所以需要通過一些方法讓村鎮銀行數量更多、規模效應更明顯?！痹鴦偙硎?。

一位長期關注村鎮銀行的專家分析認為，總體來看，村鎮銀行資金來源相對單一，不能通過銀行間拆借市場融資，僅有渠道就是發起行或者管理行的資金支持?；诖?，該專家建議，相關部門應加大對村鎮銀行存款支持，使其能放手去做支農支小信貸的本職工作。另外，建議在政策層面支持同一主發起行或者管理行下的各村鎮銀行可以進行資金融通，提高資金使用效率?？紤]到村鎮銀行的主要貸款客群是當地的小微企業和農戶，信用風險相對較高，建議能夠加大當地擔保公司的擔保力度，適度降低擔保費用，實現風險共擔，更有利于支持當地實體經濟快速發展。

董希淼表示，村鎮銀行是我國農村地區的社區銀行，兼具商業性和政策性雙重特點，下一步應給予更多政策上的支持，包括差別化的稅收政策、存款準備金率等。投資管理型村鎮銀行和“多縣一行”制村鎮銀行應加快落實，尤其是要加快組建投資管理型村鎮銀行，更好地提升村鎮銀行規?；洜I能力和抗風險能力。對投資發展村鎮銀行意愿較強、措施到位、成效顯著的城商行、農商行，應給予一定的激勵。

責任編輯：王煊